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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●歸潛志卷第十

  李屏山晚年多疑畏,見後進中異常者,必摩撫之。雷公希顏本其門下士,後見其鋒鋩氣勢,恐其害己,甚憚之。嘗為檄以疏其過惡,已而焚之。李公欽止、劉公光甫皆推挹屏山,然屏山以為李有鈎鉅,劉談論鋒出, 【 一作「風出」。】 皆憚之。嘗謂余曰:「若欽止之目,希顏之髯,光甫之牙,皆可畏。」余每與先子言以為笑。

  正大間,雷希顏、李欽叔俱在翰林,王鶚伯翼以新進狀元亦入院為應奉,然其趨向各不同,故當時館中有云:「凡在院諸公,有侯門戚里者,有秦樓謝館者,有田夫野老者。」侯門戚里者謂雷交權要也,秦樓謝館者謂李狎歌酒也,田夫野老者謂王為其鄉人通請託也。

  泰和、大安以來,科舉之文弊,蓋有司惟守格法,無育材心,故所取之文皆 【 【 猥】 】 【 萎】 【 (據明抄本改)】 弱陳腐,苟合程度而已。其逸才宏氣、喜為奇異語者往往遭絀落,文風益衰。及宣宗南渡,貞祐初,詔免府試,而趙閑閑為省試,有司得李欽叔賦,大愛之。蓋其文雖格律稍疎,然詞藻莊嚴 【 「詞藻」,一作「雕藻」。】 絕俗,因擢為第一人,擢麻知幾為策論魁。於是舉子輩譁然,愬於臺省,投狀陳告趙公壞了文格,又作詩譏之。臺官許道真奏其事, 【 「臺官」,一作「臺省」。】 將覆考,久之方息。俄欽叔中宏詞科,遂入翰林,衆始厭服。正大中,欽叔復為省試,有司得史學優賦,大愛之,亦擢為第一,於是舉子輩復大譟。蓋史之賦比李尤疎,第以學問詞氣見其為大手筆。又賦中多用禽獸對屬,衆言「何考官取此賦為魁?蓋其中口味多也」。又曰:「可號學優為百獸家。」 【 一作「百禽家」。】 俄學優對廷策中之,議者亦息。嗟乎!士皆安卑習陋久矣,一旦見其有軒昂峭異者,其怪駭宜哉。夫科舉本以取天下英才,格律其大約也。或者捨彼取此,使士有遺逸之嗟,而趙、李二公不徇衆好,獨所取得人,彼議者紛紛何足校也。

  金朝錢幣舊止用銅錢,正隆、大定、泰和間始鑄新錢,餘皆宋舊錢。及高巖夫為三司副使,倡行鈔法。初甚貴重,過於錢,以其便于持行也。爾後兵興,官出甚衆,民間始輕之,法益衰。南渡之初,至有交鈔一十貫不抵錢十文用者,富商大賈多因鈔法困窮,俗謂坐化。官知其然,為更造,號曰寶券。新券初出,人亦貴之,已而復如交鈔。官又為更造,號曰通貨,又改曰通寶,又改曰 【 【 寶】 】 【 通】 【 (據明抄本、聚珍本改)】 貨, 【 【 [案]】 金史食貨志,貞祐三年七月,改交鈔名貞祐寶券。興定元年行貞祐通寶,元光元年行興定寶泉。元光二年,又以綾印製元光珍貨,天興二年印天興寶會於蔡州。續文獻通攷與食貨志同。此更造號曰通貨,又改通寶曰通貨,均不見於食貨志。劉祁金人,所傳必不妄,可補食貨志之遺。】 曰寶泉、珍寶、珍會、最後以綾織印造,號珍貨,抵銀。一起一衰,迄國亡而錢不復出矣。予在淮陽時,嘗聞宋人喜收舊錢,商賈往往以舟載,下江淮貿易,于是錢多入宋矣。嗟夫!錢為至寶,自古流行,今日棄置與瓦礫等,而以諸帛相誑欺,無怪乎天下之遠…… 【 原本空白二行。】

  興定末 【 (按,黃丕烈、施國祁校本作「興定初」)】 ,予在南京,會屏山至鈞臺,日游,每從之,多問以金朝舊事,屏山備為予談之。其談田瑴侍郎黨事云,熙宗時,韓丞相企先輔政,好獎進人材,田瑴輩風采,誠一時人士魁,名士皆顯達焉。凡宴談會集間,諸公皆以分別流品、升沈人物為事。時蔡丞相松年、曹尚書望之、許宣徽霖居下位,欲附其中,而瑴輩不許曰:「松年失節、望之俗吏、霖小人。」皆屏而不用。三人者大恨之。時太師遼王 【 名宗弼。】 以皇叔當國,三人者游其門,甚言瑴等專進退人材自利,將不利朝廷。遼王信之,將有以發怒,會韓丞相病革,遼王候焉。適瑴在內,聞之,趨避門後。丞相屬王以後事,曰:「田瑴可代吾。」遼王忿然曰:「是子當誅,相公昏矣。」因起而出。瑴聞之,汗沾衣。已而,丞相薨,瑴等失勢,三人者促遼王起黨事奏聞。熙宗曰:「黨人何為?」遼王曰:「黨人相結欲反耳。」上曰:「若爾,當盡誅之。」于是收瑴等下獄,且遠捕四方黨與。每得一人,先漆其面赴訊,使不相識。搒掠萬狀,瑴、具瞻皆死獄中,而松年、望之、霖皆進用矣。 【 案金史孟浩傳云:企先薨,瑴出為橫海軍節度使,選人龔夷鑒除名。值赦,赴吏部銓,得預覃恩。瑴已除橫海,部吏以夷鑒白瑴,瑴乃倒用月日署之。許霖在省典覃恩,行臺省工部員外郎張子周素與瑴有怨,以事至京師,微知夷鑒覃恩事,嗾許霖發之,詆以專擅朝政,詔獄鞫之。擬瑴與奚毅、邢具瞻、王植、高鳳庭、王俲、趙益興、龔夷鑒死,其妻子及所往來孟浩等三十四人皆徙海上,仍不以赦原,天下冤之。】 其後,松年在相位,晨赴朝,上馬,見瑴召辨,左右但聞松年云:「某當便行。」望之在吏部聽事亦見瑴召辨,二人由此薨。而霖病創頸斷卒,天之報施亦顯哉,大抵類田蚡、灌夫事也。當瑴用事時,士之希進者無不附之,獨吾高祖南山翁不預。及其遘禍,天下士多不免,獨吾祖得全,世以擬郭林宗。張御史景仁表翁墓有云:「當時以聲勢為能吏巧相附會者,未嘗推挽公,公亦不以此屑意。其後,皆坐朋黨淪胥以敗,公獨不與,識者莫不多之。」蓋實錄也。

  屏山又談趙閑閑初上言諸公坐詩譏諷得罪事云:章宗誠好文,獎用士大夫。晚年為人讒間,頗厭怒。如劉左司昂、 【 中州集云,字之昂,興州人,大定十九年進士。曾高而下以科名相踵者七世矣。】 宗御史端脩, 【 案中州集云,字平叔,一字伯正,汝州人,大定二十二年進士。衛紹王避世宗諱,改宗為姬,而天下止以宗平叔目之。滏水集姬平叔墓表云,大定二十五年進士。】 先以大中事皆坐謗議朝政謫外官。其後,路侍御鐸、 【 中州集云,字宣叔,冀州人。】 周戶部昂、 【 中州集云,字德卿,真定人。大定初第進士,仕至同知沁南軍節度使事。】 王脩撰庭筠復以趙閑閑事謫絀。每曰:「措大輩止好議論人。」故泰和三年御試,上自出題曰「日合天統」,以困諸進士。止取二十七人, 【 一云三十七人。】 皆積漸之所致也。初,趙秉文由外官為王庭筠所薦,入翰林。既受職,遽上言云:「願陛下進君子,退小人。」上召入宮,使內侍問「當今君子、小人為誰?」秉文對:「君子,故相完顏 【 守】 【 (考金史卷一一0趙秉文傳當作「完顏守貞」,聚珍本不誤,今據改,下同)】 貞;小人,今參政胥持國也。」上復使詰問:「汝何以知此二人為君子、小人?」秉文惶迫不能對,但言:「臣新自外來,聞朝廷士大夫議論如此。」時上厭守貞直言,由宰相出留守東京。嚮持國諂諛,驟為執政,聞之大怒,因窮治其事。收王庭筠等俱下吏, 【 【 [案]】 金史趙秉文、王庭筠傳但詳秉文、庭筠下獄貶削事,而未著胥持國之窮治。胥持國本傳則以罷黜完顏守貞等事一語概之。此志所云,足補其缺略。】 且搜 【 【 索】 】 【 素】 【 (據明抄本改)】 所作譏諷文字,復無所得,獨省掾周昂送路鐸外補詩 【 【 [案]】 金史周昂傳,以詩涉謗訕坐,停銓在拜監察御史後,與此云省掾異。當是為省掾時作詩,及為御史乃追論其事。】 有云:「龍移鱔舞,日落鴟梟嘯。未須發三歎,但可付一笑。」頗涉譏諷。奏聞,上怒曰:「此政謂世宗升遐而朕嗣位也。」大臣皆懼,罪在不可測。參知政事孫公鐸從容言于上曰:「古之人臣亦有擬為龍、為日者,如孔明臥龍、荀氏八龍,趙衰冬日、趙盾夏日,宜無他。」于是上意稍解。翌日,有旨:庭筠坐舉秉文,昂坐譏諷,各杖七十,左貶外官。秉文狂愚,為人所教,止以本等外補。初,秉文與昂不相識,被累。已而,昂杖臥,秉文謝焉,大為昂母所詬,秉文但曰:「此前生冤業也。」故人為之語 【 曰】 【 (據明抄本補)】 有「不攀欄檻只攀人」之句。其後,趙公以文章翰墨著名,位三品,主文盟,然此少時事終不能掩。大安中,出刺寧夏,屏山以詩送之,有云:「明昌黨事起,實夫子為根。黃華文章伯,抱恨入九原。槃槃周大夫,不得早調元。株逮及見黜,公獨擁朱轓。」蓋訐其舊事也。 【 按,完顏貞當作完顏守貞。下同。】

  余嘗聞故老論金朝女直宰相中,最賢者曰完顏 【 守】 貞。相章宗,屢正言,有重望。自號冷巖,接援士流,一時名士如路侍御鐸、周戶部德卿諸公皆倚以為重。後竟以直罷相,出留守東京。德卿賦冷 【 【 山】 】 【 巖】 【 (據明抄本何煌校改)】 行頌其德。

  胥參政持國由經童入仕,得幸于章宗,擢為執政,一時權勢赫然,而張仲淹諸人游其門,附以進用,時號「胥門十哲」。 【 金史,承安三年,御史臺劾奏張復亨、張嘉貞、趙樞、張光庭、高元甫、張巖叟,傅汝梅、張翰、裴元、郭郛皆趨走權門,人戲謂「胥門十哲」。復亨、嘉貞尤卑佞苟進,不稱諫職,俱宜黜罷,奏可。】 泰和南征,宋人傳檄有云:「經童作相,監女為妃。」皆指以罪章宗。監女者,元妃李氏,其家因罪沒入官為奴婢,屬監戶。李氏少給事太后,章宗見而悅之。及即位,大被寵,嬖專房,拜為元妃,勢敵正后。其兄喜兒,少嘗為盜,夤緣至宣徽使。弟帖哥至近侍局使。 【 【 [案]】 金史李元妃傳,兄錫爾(即喜兒)累官宣徽使、安國軍節度使,弟特爾格(即帖哥)累官近侍局使、少府監。此志因當時宣徽使、近侍局使視節度使、少府監更優異,從省文。】 一家權勢熏天,士大夫好進者往往趨附。南京李按察炳、中山李翰林著 【 中州集,字彥明,真定人。】 皆與妃家結為親。獨李懷州晏 【 中州集,字致美,高平人。】 辭不肯。後章宗崩,無子,元妃等與宰相撒速定策立衞王。王,世宗子,章宗叔也。王既立,撒速欲專其功,媒孽李氏罪惡,以為嘗為厭勝事,衞王下詔賜元妃死, 【 【 [案]】 金史衞紹王本紀,大安元年四月,殺章宗元妃李氏及承御賈氏。攷李元妃傳,是月,詔近者有訴元妃李氏潛計負恩,令承御賈氏詐稱有身,俟將臨月,於李家取兒以入。月日不偶,則規別取以為皇嗣。先皇平昔或有幸御,李氏嫉妬,令女巫作紙木人、鴛鴦符以事魘昧,致絕聖嗣。所為不軌,遣大臣按問,俱已款服云云,不著薩克蘇(即撒速)媒孽罪惡之由,與此志詳略互異。】 且廢為庶人,使天下止呼其小字李師兒。其母王坐誅,兄喜兒、弟帖哥皆竄北邊,李氏一族灰滅矣。當其盛時,不減唐開元楊貴妃家,然止于奢縱,不能害政蠹民也。世言李氏姿色不甚麗,性慧穎,能迎合人主意,以此幸于章宗。初不知書,後見上好文,遂能作字知文義,婦人女子變化有此哉。

  張仲淹復亨少為進士,同郭黼、周詢、盧元 【 中州集,字子達,玉田人。】 中宏詞科,為文有體,且長于吏事,大為章宗所知。登第不十年,位三品,擢中都路都轉運使, 【 【 [案]】 元好問同知河間府事張公著墓表,張仲淹以趨附宰相起家,不十年,至大興尹,公薄其人,衆辱之。明日而仲淹死。則以大興尹卒,與此志以中都轉運使卒有異。】 卒,時年方四十餘,不然,大拜矣。然以其附胥氏得進 【 (按「進」,明抄本作「貴」)】 ,清論鄙之。士大夫趨向不可不慎也。

  紇石烈執中,小字胡沙虎。世宗時為護衞,得幸于章宗。為人凶悍鷙橫,為舉朝所惡。且蒞官不法,臺諫屢有言,上常右之,每曰:「汝輩無他事,何止言胡沙虎也?斯人止是跋扈耳。」孟參政鑄時為御史中丞,對曰:「聖世豈容有跋扈之臣?」上無以應。然屢斥屢召,恩寵不衰。衞王即位,北方兵起,命執中為帥,大敗于古北口,北兵由此犯燕都。衞王疏其罪,除名為民。未幾,復起為四門都提控,仍令參議省事。執中既得兵柄,遂有廢立心。 【 【 [案]】 大金國志、赫舍哩(即紇石烈)執中起為右副元帥,將武藝軍三千至紫荊關,開關迎敵。執中至京,上遣完顏綱禦敵,又敗於易州,綱奔還,言執中受賂,放敵人關。執中懼誅,遂謀反。金史本傳則云,上使奉職即軍中責執中止務馳獵,不恤軍事。執中方側鷂,怒擲殺之,與此志所云既得兵柄有廢立心可互證。】 時駙馬都尉南平,衞王心腹也,方用事,判大興府。執中一旦勒兵,言南平謀反,殺之于街,即詣宮,斬關以入,車載衞王還第,自號監國元帥,坐都堂,百官無敢言者。時完顏元奴以參政將兵數萬備北邊, 【 【 [案]】 元奴……金史完顏綱傳謂綱之本名。累官尚書左丞,至寧元年行省事於縉山,此作參政,有異。】 執中懼其見討,使其家人好召之。元奴遲疑久,竟赴闕,執中執而誅之,遂縊衞王死。時豐王判彰德府,即迎入立,是為宣宗。士論謂元奴不入都,執中必不敢弒逆,政如皇甫嵩之就董卓徵也,庸人無斷至誤國家如此。宣宗以執中為太師、尚書令、澤王,進退百官自恣,有震主之威,宣宗拱手而已。朮虎高琪者時為西南路招討使,將兵,執中命出都與北兵戰。高琪敗歸,見執中,執中將誅之,已而釋之,復命提兵以出。又敗,高琪懼誅,號令軍士,將順衆心,誅執中,衆皆諾。夕入執中第,被甲冑露刃以前,執中方濯足,見,大駭,走入臥內,高琪軍士追殺之。持其首赴宮門請罪,宣宗大懼,遽傳詔赦之。明日,拜平章政事。高琪既為相,復跋扈擅權,南渡政事自己出,宣宗甚憚之。然其為人頗廉,月俸計家所費外,悉納于官。性忌忍,多害其敵己者,殺平章政事抹撚盡忠、 【 金史有傳。】 殺東平帥移刺都 【 蒲察移刺都,東京猛安人,金史有傳。郝文忠金源十節士歌,移刺都其一也。郝詩云:「金源大將重移刺,義烈膽勇絕世無。渥洼霜蹄誤一蹶,長萬忽中金僕姑。思歸不忍遯逃去,立功報効同關某。雄猛已取左右忌,姦兇叵測憂旦暮。曹沫不免刼齊桓,賢王慷慨許送還。聯鑣南下三千里,義如子反與華元。負鑕梁園見天子,猛士來歸盡驚喜。再賜節鉞還部曲,光彩騰騰滿旗尾。獨當一面帥南陽,誰知鬼蜮不可防?忽然羅織斬東市,市人盡哭斛律光。自壞長城撤棟梁,翦殘羽翮忽滅亡。嗚呼移剌都,可惜烈丈夫。擊殺麒麟跨蹇驢,却相白撒將官奴。」】 其力也。興定初,坐殺其夫人為家人訟言宰執,將奏之,法當退避,高琪忿然,遽索馬歸。宣宗即命親兵擒下獄,以大不敬論殺之。

  衞王初即位,改元大安,歷四年,改元崇慶,歷二年,又改元至寧,人謂「三元大崇」至矣,俄有胡沙虎之變。

  南京未破時一二年,市中有一僧,不知所從來,持一布囊貯棗,持以散市人無窮,所在兒童從之。又有一僧,手拾街中破瓦子,復用石擊碎,所在亦兒童聚焉。人初不知何意,後國亡,方知散棗者使之早散,擊瓦者國家瓦解矣。

  宣宗興定六年夏,慧星出西方,長丈餘,朝廷下詔改元元光,據漢武帝故事以厭之。其年十一月宣宗崩, 【 【 [案]】 大金國志,興定六年八月甲午,慧星出氐,九月壬戌,慧再見。金史天文志,興定六年八月己卯,慧星出於亢宿右攝提周鼎之間,指大角。宣宗崩於元光二年十二月庚寅,與大金國志二年十月及此志改元之年十一月均不合。又,金史,宣宗改元興定止五年,即以次年慧星出之後改元元光,以元光二年崩,通前貞祐四年,凡十一年,與大金國志云在位一十二年不同,而與此志合。】 已而宋帝亦崩,天道竟誰應耶?

  趙翰林可獻之 【 中州集云,高平人,貞元二年進士。】 少時赴舉,及御簾試王業艱難賦,程文畢,於席屋上戲書小詞云:「趙可可,肚裏文章可可。三場捱了兩場過,只有這番解火。恰如合眼跳黃河,知他是過也不過。試官道王業艱難,好交你知我。」時海陵庶人親御文明殿,望見之,使左右趣錄以來,有旨諭考官:「此人中否當奏之。」已而中選,不然亦有異恩矣。後仕世宗朝,為翰林脩撰。因夜覽太宗神射碑,反覆數四,明日,會世宗親饗廟,立碑下,召學士院官讀之,適有可在,音吐鴻暢如宿習然,世宗異之。數日,遷待制。及冊章宗為皇太孫,適可當筆,有云:「念天下大器可不正其本歟?而世嫡皇孫所謂無以易者。」人皆稱之。後章宗即位,偶問向者冊文誰為之?左右以可對,即擢直學士。嗟乎,獻之三以文字遇知人主,異哉。獻之少輕俊,文章健捷,尤工樂章,有玉峰閑情集行于世。 【 中州集云,號玉峰散人集。】 晚年奉使高麗。高麗故事,上國使來,館中有侍妓,獻之作望海潮以贈,為世所傳。其詞云:「雲垂餘髮,霞拖廣袂,人間自有飛瓊。三館俊游,百銜高選,翩翩老阮才名。銀漢會雙星。尚相看脈脈,似隔盈盈。醉玉添春,夢魂同夜 【 中州樂府云,「夢雲同夜」。】 惜卿卿。離觴草草同傾。記靈犀舊曲,曉枕餘酲。海外九州,郵亭一別,此生未卜他生。江上數峰青。悵斷雲殘雨,不見高城。二月遼陽芳草,千里路旁情。」歸而下世,人以為「此生未卜他生」之讖云。先是蔡丞相伯堅亦嘗奉使高麗,為館妓賦石州慢云:「雲海蓬萊,風霧鬢鬟,不假梳掠。仙衣卷盡霓裳,方見宮腰纖弱。心期得處,世間言語非真,海犀一點通寥廓。無物比情濃,與無情相搏。 【 中州樂府云,「覓無情相博」。】 離索。曉來一枕餘香,酒病賴花醫却。瀲灩金尊, 【 中州樂府云,「灩灩金尊」。】 收拾新愁重酌。半帆雲影,載得無際關山, 【 中州樂府云,「片帆雲影,載將無際關山」。】 夢魂應被楊花覺。梅子雨絲絲,滿江千樓閣。」二詞至今人不能優劣。予謂蕭閑之渾厚,玉峰之峭拔,皆可人。然蔡之「仙衣卷盡霓裳,方見宮腰纖弱」與趙之「惜卿卿」皆不免為人疵議之矣。

  王副樞晦子明, 【 金史澤州高平人,明昌二年進士。】 自布衣時慷 【 【 人】 】 【 慨】 【 (據明抄本及聚珍本改)】 以俠聞,其友人出游久,妻與一僧私,既歸,晦以告,其友無如之何。晦教之,復為遠出計。治裝即岐,而他寓。夕造其家,僧見之,趨啟軒以逃,晦伏軒外,以鐵簡迎擊,僧脑出而斃。明日,晦詣有司等自陳其事, 【 一云「陳告其事」。】 有司義而釋之。其後守順州,竟以節死。

  金朝名士大夫多出北方,世傳雲中三老圖,魏參政子平宏州順聖人,梁參政甫應州山陰人,程參政暉蔚州人,三公皆執政世宗時,為名臣。又,蘇右丞宗尹天成人,吾高祖南山翁順聖人,雷西仲父子渾源人,李屏山宏州人,高丞相汝礪應州人,其餘不可勝數。余在南州時,嘗與交游談及此,余戲曰:「自古名人出東、西、南三方,今日合到北方也。」

  周戶部德卿嘗論時人之文曰:「正甫之文可敬,從之之文可愛,之純之文可畏也。」正甫名珪,真定人。 【 中州集云,大丞相松年之子,天德三年進士。】 嘗為省都事,有能聲。泰和南征,軍書羽檄皆出其手,為文條暢有法。余嘗至欒城,縣署中有一遺愛碑,正甫筆也,餘文不多見。在南京時,李屏山嘗云:「正甫文字全散失不傳。」以是知士大夫貴有良子弟也。

  趙閑閑于前輩中,文則推党世傑懷英、蔡正甫珪,詩則最稱趙文孺 【 【 諷】 】 【 渢】 【 (據黃丕烈、施國祁校本改)】 、尹無忌 【 【 妬】 】 【 拓】 【 (據黃丕烈、施國祁校本改)】 。嘗云:「王子端才固高,然太為名所使。每出一聯一篇,必要 【 【 時】 】 【 使】 【 (據明抄本改)】 人皆稱之,故止是尖新。其曰『近來陡覺無佳思,縱有詩成似樂天』。不免 【 為】 【 (據明抄本補)】 物議也。」 【 案,王若虛滹南集有詩譏之云,王子端云:「近來陡覺無佳思,縱有詩成似樂天。」其小樂天至矣。予亦嘗和為四絕:「功夫費盡謾窮年,病入膏肓不可鐫。寄語雪溪王處士,恐君猶是管窺天。」「東塗西抹鬬新妍,時世梳粧亦可憐。人物世衰如鼠尾,後生未可議前賢」。「妙理宜人入肺肝,麻姑搔癢豈勝鞭?世間筆墨成何事?此老胸中具一天。」「百斛明珠一一圓,絲毫無恨徹中邊。從渠屢受羣兒謗,不害三光萬古懸」。】 李屏山于前輩中止推王子端庭筠。嘗曰:「東坡變而山谷,山谷變而黃華,人難及也。」或謂趙不假借子端,蓋與王爭名,而李推黃華,蓋將以軋趙也。屏山南渡後,文字多雜禪語葛藤,或太鄙俚不文,迄今刻石鏤板者甚衆。余先子嘗云:「之純晚年文字半為葛藤,古來蘇、黃諸公亦語禪,豈至如此?可以為戒。」又多為浮屠作碑記傳贊,往往詆訾吾徒, 【 一作「吾道」。】 諸僧翕然歸嚮,因集以板之,號屏山翰 【 【 林】 】 【 墨】 【 (據明抄本及聚珍本改)】 佛事,傳至京師,士大夫覽之多慍怒,有欲上章劾之者。先子嘗謂曰:「此書胡不斧其板也?」屏山曰:「是向諸僧所鏤,何預我耶?」後屏山歿,將板其全集,閑閑為塗剔其傷教數語,然板竟不能起,今為諸僧刻于木,使傳後世,惜哉。

  屏山之歿,雷希顏誌其墓,趙閑閑表焉。 【 案,李屏山墓表滏水集不載。】 余先子之歿,亦雷誌其墓,趙閑閑表焉。 【 案滏水集第十二卷有劉君遺愛碑,墓表亦不載集中。】 皆刻于石矣。迨雷、趙之歿,既葬而後,元裕之誌之,其外表迄今皆闕也。

  余高祖南山翁未第時,嘗夢游山寺,見佛衣紋隱隱如金字,然細視之,乃七言詩也。覺而記其四句云:「喜逢漢代龍興日,高謝商山豹隱秋。蟾宮好養青青桂,須占鰲頭穩上游。」已而,金朝初開進士舉,中魁甲。繼以二子西巖、龍泉同擢第,又繼以孫洺州君,又繼以孫中奉君、朝列君、曾孫翰林君、奉政君,凡四世八人也。在南京時,中奉君嘗求書「八桂堂」于趙閑閑,閑閑曰:「君家豈止八桂而已耶?」為書「叢桂 【 【 桂】 】 【 蟾】 【 (據明抄本何煌校改)】 窟」四字云。

  屏山之歿,諸公祭文、挽詩數十篇,雷、宋倡之。已而余先子歿,諸公祭文、挽詩纔數首。後趙閑閑歿,惟余及宋飛卿、楊煥然作祭文、挽詩也。 【 (按,黃丕烈、施國祁校本,此下有「郭子通為太常博士」條。黃、施案云:「此條一本無此文。」又續案云:「一本此條在卷五末。」在卷五末是)】